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暗流


这小溪的水面风平浪静,水下却是暗流横生。

两人越潜越深,聂秋望着昏黑一片的水底,就像望着没有尽头的深渊一般。

这哪里能说是“小溪”。他暗自心惊。

按这个深度,不知道他们能否在回到岸上之前找到有用的东西。

所幸,在他们憋的那一口气泄完之前,聂秋敏锐地听见了一声悠悠的铃响。

在水中,铜铃的声音便是一圈一圈地荡开的,却不似之前的那般催人刺耳,只剩下了苍凉厚重,仿佛寺庙中的低声佛语,令人顿时觉得精神一振。

聂秋低下头,看着不知存了什么东西的水底。

他隐约看见那一片漆黑之中,有一截苍白的手指露在外面,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,轻轻地动了动。

先是指尖微颤,然后整只手都动了起来,它伸出白得惊人的手臂,想要拉住聂秋。

水底的黑暗就像在一瞬间尽数褪去了,无数双手从深渊下伸出,白惨惨的一片,就像随着水波飘摇的海藻,晃动着手臂,极力向他的方向伸去。

佛语般的钟声骤然一变,十殿阎罗敲碎了佛像,怒目圆睁,口中说着些胡话,血污从水底翻涌而起,一本生死簿被判官掷在了地上,碾作了灰烬。

聂秋就像也被敲碎了似的浑身难以动弹,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那些手臂抓住他的双腿,盘桓而上,从他的腰际攀上脸颊。水倒灌进他的鼻腔中,阴冷潮湿的气息瞬间笼罩了聂秋的身体,他想要挣脱那些手,游回岸上去,却又被强硬地往下拖,直至深渊——

另一只手却在此时从上边伸过来,拉住了聂秋的手臂。

就像闪电破开厚重的云层一般,那些手臂尽数褪去,飞快地腐烂,和泥土混在了一起。

聂秋恍然回神,用手掌掩住了口鼻,总算是没有被水溺死。

他看向那些手臂伸出的地方,却只剩一个个画着古怪的纹章的罐子,半掩在泥土中。

那只手的主人自然是方岐生,聂秋抬起头看向他,脸色苍白地指了指头顶,示意他此地不宜久留,必须赶紧回到水面上去。

方岐生点了点头,两人便向上游去。

聂秋快要接触到水面的时候,忽然一阵强烈的预感袭来,迫使他回过头再次看向水底。

一张发白的脸从罐子里探出头来,面无表情地用一只空洞的眼睛看着他。

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,水面被破开,鸟雀鸣叫的声音涌入耳中。

水流顺着他的两颊滑落,聂秋猛地吸进一口空气,这才觉得心神不宁的感觉消了许多。

他们爬上岸,靠在树边拧着自己的衣服。

水珠哗啦啦地砸在地上,溅起小小的水花,随即又被地面所吞噬。

方岐生甩干手上的水,问道:“你刚刚是不是看到了什么?”

聂秋浑身都湿透了,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,他侧过头看向方岐生,浅色瞳孔轻轻一斜,水珠从眼角处滴落,沿着脸颊一路滑下,温温柔柔地垂在下颔处,不经意间倒显出几分勾人的感觉来。

“你还是什么都没看见,也没听见?”聂秋垂下眼睑,仔细地回忆刚刚发生的一切。

半晌,他才又开了口,“我听见了铜铃的声音,然后那些罐子里就伸出了手把我往水底拉,那时候我浑身无法动弹,只能往下沉,直到你喊我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。”

方岐生也觉得奇怪,“我刚刚看那些罐子都是拿一层很薄的油纸封好了的。”

太奇怪了。

湿哒哒的衣服粘在他的背脊上,很不舒服,聂秋却并不想去管它。

他在这方面确实天赋异禀,也有许多道士想收他为徒,但那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。聂秋长大后,那种敏锐的直觉就渐渐消退了,虽说还能察觉一些阴损之物,但也仅仅是“察觉”的程度罢了,像这种直接看到幻觉一般的东西,他上一世可是从来没有过。

“以身饲蛊,一脚踏进黄泉路,听过没?”

徐阆的声音极近,几乎是贴着聂秋的耳朵响起。

他抬起眼睛,身边自然没有徐阆,只有方岐生正望着水面沉思。

他这哪是一脚踏进黄泉路,他这分明是已经从黄泉路里走了一遭了。

聂秋轻轻抚了抚手腕上的那块印记,说来也奇怪,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了,三壶月却还没发作。

“它对我产生不了影响,”方岐生忽然道,“我再下去看一看罐子里到底装的什么。”

聂秋摇了摇头,“先别去,我总觉得那些罐子不该贸然打开。”

于是方岐生便瞧着他问道:“那你觉得,那里面是装了什么?”

苍白的脸、手,还能是什么?聂秋叹了一口气,“应该是和尸体有关的东西。”

他说完后,方岐生似是没想到这个答案,顿了顿,随即皱着眉头解开了缠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块白布。

“那就怪了。”方岐生将手臂转过来,聂秋便看了过去。

那罐子封得不严实。照理说,淋过一遍泡了罐子的水之后,又加上尸毒,这伤口应该溃烂得更厉害,可聂秋仔仔细细看了几遍,才不得不下了结论:那上面原本应该存在的深而长的伤疤已经消失了,只剩下了一片光滑的皮肤。

“那神鼎门弟子,到底是怕这水,还是亲近这水……”方岐生说,“现在倒是难以判断了。”

“看来,要想一举除掉那些活死人,就得先弄清这罐子里装的是什么。”

聂秋站起身,水珠从衣角滑落,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印子,方岐生顺着那个水印望上去,聂秋正弯起眼睛对他笑,“我的体质特殊,没办法直接接触那些罐子,贸然打开可能也有危险,不知道方弟肯不肯赏脸再陪我跑一趟了?”

虽说他语气客客气气,笑得也很好看,但方岐生总觉得聂秋这种人,只要他开口提出请求了,那就是有了十成的自信对方会同意的。

于是方岐生也跟着站了起来,凝了层寒霜的眉眼在阳光下愈发显得恣意张扬,他略一思忖,说道:“你既然已经将话说出口了,我自是该赏这个脸的。”

聂秋不由得一愣,然后便忍俊不禁地低头笑了一声。

“那就多谢方弟了。”

方岐生不是那种习惯和别人称兄道弟的人,这么多年来就没有人这么叫过他:师父和师叔叫他岐生,他那个便宜师弟叫他方岐生,魔教众人尊称他一句教主。

不过听聂秋叫了好几声的“方弟”,方岐生却是觉得新奇,而且不讨厌。

约莫是他的语气既不显得过分亲昵,又不显得生疏,叫人挑不出错误来。

随即二人回到村里,沿着小路找到了村长所住的草屋,敲了敲门。

或许是因为天已经亮了,老人并没有让他们在门外等太久,很快便打开了门。

屋内并没有点上灯,窗户都被布遮得严严实实的,透不进一丝光芒。老人的半张脸掩在斗篷的兜帽下,在昏黑的灯光中更显得模糊不堪,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能看得清晰——他看了看聂秋和方岐生,神色丝毫未变,一言不发地侧身让他们进屋了。

方岐生先进的屋,聂秋慢他一步,在门口停留了片刻。

他的食指蹭过门框,又将手垂在长袖下,不动声色地抹去了指腹上的水迹。

老人回身点燃一支烛灯,也不跟他们寒暄,径直坐下了。

“你应当知道我们的来意。”方岐生道。

村长这才开口说了话,声音嘶哑又低沉,好似锯木声,令人浑身不舒服。

他说:“能活过一晚,那就说明你们不是愚钝之辈。”

“这村子里来的,想要解决此事的各路大侠数不胜数,都被她吞吃了去。”老人将烛灯放远了些,一双眼睛始终盯着那缓缓摇曳的烛火,“既然知道凶多吉少,为何不趁此机会离开?”

方岐生双手抱胸,说道:“既然知道受困于此,让我们一试又何妨?”

老人这才将视线移到方岐生的身上,神色复杂地打量他几眼,“你们不该问我。”

他说完后,又将视线放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,思绪似乎已经飘到了远方,完全忘记了面前还有两个人。

聂秋此时走上前来,问道:“老人家,你在这村子里生活多久了?”

“世代居住于此。”老人喃喃道。

“那你可见过这样一个女子:她缺了右眼,左眼下方有一颗痣。”聂秋见老人在烛光下的脸色愈发惊疑不定,便知道这女子还与他关系不浅,又添了一句,“肯定是见过的吧?”

这是那时在浮出水面的最后一刻,聂秋回头看见的那张脸。

“那女子如今正沉在村口那条小溪的水底……”

聂秋脸上一旦不笑了,便显出了些不近人情的冷然,他继续说道:“她死了。”

短暂的沉默后,村长枯瘦的手指紧紧地扣在木桌边缘处,半晌才低声说了句什么。

聂秋没听清,方岐生离得近,自然是听清了他的话,当即便皱起了眉头,反手已是握住了景明剑,剑芒隐隐乍现,已然是被他抽出了几寸。

此时,那张木桌忽然被村长掀翻在地,烛灯哐当一声落在地上,灯芯沾了湿润的地面后便马上熄了,一时间草屋内只剩了老人剧烈的喘息声,那股声音不似从胸腔里发出的,倒像是阴雨天时的阵阵雷鸣,凶狠地低声咆哮着,最终组成了完整的三个字,“滚出去!”

聂秋和方岐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,聂秋自然是预料到了他的这种反应,而方岐生却是一反常态地拔剑,劈裂了那张木桌,低声骂了句话,便拉过聂秋转身离开了。

方岐生谈不上是肆意妄为的性子,又身兼魔教教主的身份,他做事之前自然是深思熟虑过——聂秋除了上一世方岐生要在武林大会上杀温展行之外,从没见过他真正动怒。

他想得周全,在方岐生拉过他的时候便一声不吭,并未打断方岐生这突如其来的怒气。

劈成了几瓣的木桌被老人阴着脸扔到了一旁,发出了几声巨响,聂秋一直留意着他的动作,便没有错过那老得像根竹竿的村长,在最后悄悄地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,随即他的手滑下,顺势指向了北方。

他最后缓缓地、无声地吐出一字。

老人在黑暗中的眼睛竟是亮了一瞬间,随即又渐渐地融于黑暗,最终消失不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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