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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9章 蔽月


聂迟偶尔会托小厮送东西来。

外人不能随意进入沉云阁, 所以他们一般都是站在山谷外等候。

鼓鼓囊囊的袋子中有一些书籍,有吃食,还有银两, 有时候也有其他东西。

小厮会提前买好在附近的酒楼买好热腾腾的烤鸭,包装好带过来,据说是总管怕他在长个儿的时候营养跟不上, 特地吩咐的。

上回聂秋就和小厮说过了,他最近不想吃肉食。

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,总之, 聂秋并没有说出原因, 聂迟也没有问, 不过这次小厮还是依照他的吩咐,没有去买烤鸭,只是买了些方便携带的甜点给他。

聂秋站在山谷前接过小厮手中的袋子,略略聊了一会儿, 就将他们送走了。

他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袋子,一路垂着头, 熟练地穿过竹林,走进了山谷中。

其实, 聂秋并不像他向常灯说的那样半点都不想聂家。

他确确实实是想得少, 也只有在其他人提及家里的时候,偶然想起一下。

但是那种思乡之情最强烈的却是在聂迟托小厮送东西来的时候。聂秋向他们讲述自己近期是怎么过的, 学到了什么新招式,夺得了比武榜首, 念书一事不敢放下,如何勤奋刻苦,又是如何笔耕不辍……那时候, 时间仿佛也沉淀了下来,山谷间静悄悄,天地间只有他在絮絮叨叨地说,而其余人都认真地看着他,听他口中那些或平淡或有趣的琐事。

其他人说得对,聂秋自己也清楚,他自打剿灭贼寇归来,整个人就像一张紧绷的弓。

和小厮们说着说着,他就忽然感觉眼睛酸涩,喉咙中细碎的哽咽声被强压了下去,很想大哭一场,又或是委屈地寻求安慰。

但是聂秋没有这么做,他没有说出口,也没有写信给聂迟,只是默默咽进了肚子里。

聂家终究是聂家。

尽管记忆已经模糊,聂迟偶尔的关心也会让他产生错觉,但是聂秋又明白,是聂家严苛的家规钉在了他的骨子里,那震惊天下的卦象催着他承担自己

年龄本不该承担的事情。

所以他只是轻轻叹了一声,话说到那里便停了,往后的也不必说。

时间会将一切冲淡的。

聂秋回到沉云阁的时候,汶五正在不远处练剑,瞧着他过来,就放下了手中的剑,擦了擦额上豆大的汗珠,气息不稳地问道:“这次怎么回来的这么快?”

“也没什么好说的。”

聂秋抬起手,向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,“要吃吗?”

他一向不喜欢吃甜食,聂迟从来没注意到过,每次都叫人依照着平常小孩子喜欢的吃食买,聂秋也不好开口,从小厮手里拿回来之后就分给了其他人。

幸好汶云水本人以及门下的徒弟基本上都喜欢,而常灯和殷卿卿是只要聂秋去问,就会伸手拿上两块儿的那种,所以即使聂迟为他准备的甜食很多,一天下来就被众人瓜分完了,汶二嫌不够的时候还会去抢汶五手里的。

汶五反手将铁剑收回鞘中,大步走了过来,用娴熟的动作回答了聂秋。

他刚将手伸进聂秋解开的布袋里,就感觉后颈处的领子一紧,那股力正将他往后扯。

汶二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身后出现,笑眯眯地拈走了第一块,放进嘴里才松开了拉住汶五的手,含糊不清地道谢:“谢谢聂师弟。”

“汶二师兄。”聂秋说道,“要不你多拿一些给其他人吧。”

嘴边还残留着桃花酥渣子的汶二师兄还没来得及回答,汶五就一把将他推开,如同母鸡护崽似的挡住聂秋……手里的甜食,殷殷叮嘱道:“给他,指不定还没回院子里就一个不剩,全进他肚子里了。”

“此言差矣,我还是会给师父留一块的。”汶二满脸坦荡。

聂秋刚消沉过,此时他们二人虽然和往日一样叽叽喳喳地吵闹,却搅得他头昏脑胀,于是他干脆就把装甜食的那个纸袋塞到了汶五手里,随口说道:“那就全都带去吧。”

说罢,他按了按太阳穴,说了句“我先回去了”,便匆匆离开。

汶五怀里抱着那袋子甜食,看了看聂秋远去的背影,忽然觉得

手里的纸袋热得很,如同烫手的山芋,他的上牙和下牙一撞,赶紧把纸袋塞进了汶二怀里,疑惑道:“刚刚聂家的人是和聂秋说了什么吗,我感觉他情绪有些低落。还是说,是你太烦人了?”

汶二那只完整的眼睛一斜,嘴里就吐出一句话来:“是你烦人。”

话虽是这么说,汶二却没有再像往日一样乘胜追击,逗逗他这个年纪最小的师弟,而是摆了摆手,什么也没说,拉着汶五回去了。

既然聂秋选择一个人呆着,那自然是有他的理由。

这种时候谁劝也白搭,还不如等他自己情绪冷静下来。

他们作为旁人的,就只能静静地守在他身后。

正如汶二所想,聂秋回到院落中的时候情绪就渐渐平静了下来。

他先是后悔自己刚刚的语气是不是过激了些,再是后悔他怎么就真的将那满满一袋子甜食都塞给了汶二,每次他见了聂迟派来的人之后,回来都会给常灯和殷卿卿分他拿到的甜食。这次可好,全都给汶二了,师父师姐什么也没吃到。

常灯和殷卿卿看到他回来,虽然什么也没问,但是聂秋还是觉得有些心虚和愧疚,就从袋子里又摸出两本杂书,拿给了他们,权当宽慰自己了。

晚上吃饭的时候,聂秋心里觉得苦闷,没有胃口,就没有去。

殷卿卿将饭菜放在了他桌上,只是说让他觉得饿的时候再填填肚子。

聂秋应了下来。

他先是倚在榻上看了一会儿聂迟带给他的书,只觉得眼前的黑字在白底上像蛇一样扭曲盘桓,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去一个字一个字的读才弄明白写的是什么,词句拼凑到一起却又读得云里雾里。

好不容易进入了状态,天色就暗了,于是聂秋就放下书去点蜡烛,也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,回来的时候就又像之前那样无论如何也读不进去了。

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,有荤有素,聂秋瞧着就觉得有些反胃,丝毫没有动筷的想法。

于是聂秋又重新躺到了榻上,仰面看向屋上的房梁。摇曳的烛火之上,昏黄的

光芒照亮了少部分的黑暗,剩余的一大片全都龟缩在旁边,虎视眈眈地盯着烛光旁的人。

含霜,饮火。

聂家,聂迟,家规,卦象。

四窜的贼寇,遍地的血迹,昏暗的天光。

沉云阁,常灯,殷卿卿,汶五,汶二,汶四,汶云水……

无数的念头在黑暗里开始酝酿。

夜晚最是伤春悲秋的好时候,聂秋将那些回忆在脑中一遍遍重复,又倒退。

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后的回忆停留在了他取得比武头筹的那个月夜:汶五打翻了桌子;汶四一身狼狈;汶二作为罪魁祸首早就远远地躲走了;汶云水不动声色地离战局远了些;常灯笑得肩膀耸动;殷卿卿的嘴角抽动,想笑还是没笑出来……

总归,聂秋到最后还是捧着本只看了几页的书陷入了梦乡。

这是他久违的、没有噩梦追随的一夜。

梦中一片清清朗朗,是旭日初升下的沉云阁。

烧得火红的浮云散开,将晨曦的余晖洒向地面,这时候沉云阁的弟子们早已起床练武多时,温暖的阳光打在身上,也只是擦擦脸上的汗水,该做事的继续做事。

偶尔聂秋会攀上并不高耸的矮山,或者坐在屋檐上静静地看着日出的景象。

这就是他那一夜关于梦境的全部回忆了。

往后,再无安宁。

聂秋是被吵醒的。

他按了按额头,慢慢从榻上支起身子,觉得脖子有些酸痛。

天色还很暗,桌上的那根红烛已经燃尽了,血泪一样的蜡油在碟中凝结,房内黑漆漆的,只能看清物体的轮廓,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中一声不吭。

远远传来的是喧闹声,仔细听去,他隐约分辨出好像是尖叫声,还有刀剑相鸣声。

聂秋的脑袋昏沉,意识也很模糊,听到那种声响后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。

他翻身而下,抓起立在门边的铁刀,谨慎地打开窗户翻了出去。

屋檐上能够清晰地看清楚山谷内的情况。

无数的火把在噼噼叭叭地燃烧,灼热的火焰蚕食着身边的黑暗,明亮得有些

晃眼,映出的是一张张聂秋陌生的脸,或是面无表情,或是凶狠暴戾,无论是哪种,在无月的深夜中都能让人背后冒冷汗。

人太多了。

聂秋眉头紧皱,俯下身,尽量将身体贴在瓦片上。

沉云阁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,即使有敌袭,他们也应该会被那片竹林组成的天然阵法所困住,然后给沉云阁的弟子们留下反应的时间……怎么说也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。

而且,师父和师姐竟然没有将他叫醒。

院落内漆黑一片,常灯和殷卿卿都不在。

竹林旁守着很多人,而沉云阁虽然深居山谷,有天然的优势,却因为三面环山,地形易守难攻,跑也跑不掉,遇到这种情况反而是陷入了被动的境地。

聂秋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不详的预感,他却不愿意细想。

常灯和汶云水情同手足,他也说过,若是遇到事情可以找他们。

聂秋深吸一口气,决定先去汶云水的院落中问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

于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先是又回了一趟房,点燃了本已燃尽的蜡油,在昏暗且不起眼的光芒中草草地收拾了一下,拿了些伤药之类的东西。

聂秋怕被人发现,迅速拿完之后,回身想吹灭火焰,却忽然愣愣地停了动作。

他看着木桌,手指颤抖,险些将手里的东西摔在地上。

准确的说,是看着桌面上的那一盘盘早已冷却的饭菜。

本应雪白剔透的一颗颗米粒,泛着沉郁的深灰,而汤水凝结成了不自然的固体,面上浮着零星的颗粒,好像人身上长出的麻疹……每盘菜都透露出不寻常的气息。

饭菜里有毒。

沉云阁是正道门派,平日里却与世无争,仇家少得很。

要是谁在吃每顿饭的时候把银针拿出来试毒,恐怕还会被人笑话。

聂秋不懂这些,最多只是在疗伤方面有所涉猎,他即使是看见了,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毒,只知道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。

若是普通的敌袭,聂秋其实也没有多担心,毕竟掌门连同常灯、汶云水等师父在

,而且常灯和汶云水等人当初在江湖上还有“五诀联璧”的美誉,殷卿卿即使年纪尚小,也已经闯出了个名声,还有汶一,汶一所使的“乱盏”名剑,也有很多人觊觎。

就连那个经常和他打打闹闹的汶五,在沉云阁也是排行第四的弟子。

可若是有人提前潜了进来,在他们的饭菜……不,或许是在水中下了毒,那就麻烦了。

聂秋只是一想就觉得遍体发凉。

或许这个人并没有想到他竟然没有胃口,将晚饭晾了好几个时辰,直到饭菜在炎热的天气中变质,露出了端倪。

沉云阁,是内里出了叛徒,就在这一夜里应外合,要将他们剿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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